“保马”6月24日“每日书讯”推介了李向东、王增如的《丁玲传》,引起了读者们的极大兴趣。这部迄今为止最详实、最全面、最有深度的丁玲传记的作者是丁玲最后一任秘书王增如与其丈夫李向东,他们研究丁玲多年,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翔实记述了丁玲从出生到病逝的传奇人生。瞿秋白预言丁玲:“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毛泽东赞赏丁玲:“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为了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丁玲,“保马”今天特意推出《丁玲传》部分精彩章节的节选,同时我们还推出两篇相关文章,贺桂梅老师的《丁玲的逻辑》和李陀老师的《丁玲不简单》,以期能促使大家对丁玲与中国革命进行更深入地思考,因为正如贺桂梅老师所言:丁玲的逻辑,就是革命的逻辑。感谢贺桂梅老师、李陀老师、绳蕴女士对“保马”的大力支持,感谢《丁玲传》作者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授权。
二、上海:文学与革命的起点
10.也频就义
年12月中旬,武汉大学放了寒假,沈从文回到上海看望九妹沈岳萌,那年9月他通过陈西滢的关系,去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过了元旦,他去看望也频和丁玲,家里多了小孩子就显得热闹,但是话题转到各自的生活现状和未来的打算,便话不投机,这一年间他们变化都很大,愈行愈远,已经是两个不同圈子的人了。小孩子要吃奶粉,要请奶妈,从文感觉到他们日子的窘困,看到也频还穿着短衣在外边跑,就把一件新海虎绒袍子借给他穿。他比他们过得好些。
年1月17日,也频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下午要去东方旅社出席党的秘密会议,但是直到天黑也没回来。丁玲焦急起来,“屋外开始刮起风来了。房子里的电灯亮了,可是却沉寂得像死了人似的。我的神经紧张极了,……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冲出了房,在马路上狂奔”。她想到左联党团书记冯乃超,就跑去敲他家的门,但是没有人来开门。她站在马路上大声喊,但是房里听不见,灯也熄灭了。夜深了,丁玲“疯了似地又跑了起来,跑回了万宜坊。房子里仍没有也频的影子,孩子乖乖地睡着,他什么也不知道啊”!冯乃超后来回忆说:“我那时住在一家煤炭店的三楼,因为天气冷,门窗关得很严,她在楼下叫门叫了许久,也许是不能大声叫吧,我竟没有听见。第二天清晨,丁玲又来找我,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个事件。”
1月18日是星期天。丁玲等不到天大亮又去找冯乃超。乃超带她去找冯雪峰,雪峰说:恐怕出问题了,柔石被捕了。丁玲脚步沉重地回到家里。沈从文带来一张便条,用铅笔写在一张黄色粗纸上,那是也频的字迹。消息证实了,他被捕了。他被捕的东方旅社地处公共租界,如果引渡给国民党当局,就会更加麻烦。下午,闻讯赶来的李达、王会悟夫妇把丁玲母子接到家里。李达已于年脱离中共,在上海法政学院做教授,但仍然同情中共的主张,并尽可能地帮助一些中共党员。
1月19日上午,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开庭审理。柔石的好友王育和在年5月写的《柔石烈士被捕、营救及牺牲经过》中说:“上午开庭,我自己因请假手续来不及做,就请林淡秋去旁听。中午他回来说,这件案子案情重大,同案被捕的有二十多人,胡也频、冯铿也在内,别的多不认识,对这案子关怀的人极少,旁听的人没几个,也都与此案无关,出庭的律师只张横海一人。开庭时,法官宣读了被告姓名和罪状后,龙华警备司令部派来的人就提出强迫要求,把全部案犯引渡到龙华去。当时张横海依法提出抗议,凡在租界内发生案件应由地方法院审讯处理,不得任意引渡。但孤掌难鸣,法官亦难主持公道,在警备司令的淫威之下,接受了无理的要求,被告23人在高喊反对无理引渡的口号中,一个个被迫送上囚车,开往龙华监狱中去。”龙华监狱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看守所,关押要犯的地方,有刑场。
1月17、18号两天,国民党到处抓人,胡适20日日记:“星期六与星期日两日,上海公安局会同公共租界捕房破获共党住所几处,拿了廿七人,昨日开讯,只有两女子保释了,余廿五人引渡,其中有人认为是文学家胡也频。”
一连几天上海雨雪霏霏,丁玲“因产后缺乏调理,身体很坏,一天到晚在马路上奔走,这里找人,那里找人,脚上长了冻疮”。但她“觉得人在跑着,希望也像多一点似的”,她找了老闸捕房的律师,说人已转到公安局,她又去找公安局律师,说人已转在龙华司令部,而“龙华司令部的律师谢绝了,他告诉我这案子很重,二三十个人都上了脚镣手铐,不是重犯不是这样的”。
沈从文也很着急,找了徐志摩、胡适,又专程去南京找了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但他们都表示案情严重,无力营救。
年1月下旬的一天,天很冷,飘着雪花,沈从文陪丁玲去龙华探监,送被子和换洗衣服,但因胡也频属要犯,等了一上午也不让见。丁玲回忆:“我们想了半天,又请求送十元钱进去,并要求能得到一张收条。这时铁门前探监的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答应了。一会,我们听到里面有一阵人声,在两重铁栅门里的院子里走过了几个人。我什么也没有看清,沈从文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影子,我们断定是也频出来领东西,写收条,于是聚精会神地等着。果然,我看见他了,我大声喊起来:‘频!频!我在这里!’也频掉过头来,他也看见我了,他正要喊时,巡警又把他推走了。”这是丁玲最后一次见到也频。
朋友们都伸出援助的手,郑振铎送来元,说是预支的稿费,并和陈望道联合署名给邵力子写信,要丁玲去南京找他,邵力子是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丁玲说,这元“后来我没有用稿子偿还,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欠债”。
沈从文陪丁玲去了南京。国民政府里等待见邵力子的人挤满了一屋子,丁玲正焦急,有一个人走过来把她请进里间。邵力子惋惜地说:“这是怎么搞的,卷到这么一个大案子里去了!”他立刻给上海市长张群写了一封信,要丁玲即刻回上海交给他。
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工作的左恭也带来消息说,陈立夫表示可以帮忙。沈从文去见了陈立夫,回来告诉丁玲:“陈立夫把这案情看得非常重大,但他说如果胡也频能答应出来以后住在南京,或许可以想想办法。”丁玲说:“这是办不到的,也频决不会同意,他宁肯坐牢,死,也不会在有条件底下得到自由。我也不愿意他这样。”
左恭与曹孟君已经结婚,丁玲住在他们家里,但感觉原本热情的曹孟君变得冷静淡漠了,“可能是我对他们选择的道路有些不满,而他们也认为我过于骄傲,我们就疏远了”。后来她被禁南京时,曹孟君也没有去看过她。
在南京一筹莫展,2月8日早晨,丁玲和沈从文乘火车返抵上海。“我感到事情快明白了,快确定了。既然是坏的,就让我多明白些,少去希望吧。我已经不做再有什么希望的打算。到上海时,天已放晴。看见了李达和王会悟,只惨笑了一下。我又去龙华,龙华不准见。我约了一个送信的看守人,我在小茶棚子里等了一下午,他借故不来见我。我又明白了些。我猜想,也频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沈从文去找了邵洵美,把我又带了去,看见了一个相片册子,里面有也频,还有柔石。也频穿的海虎绒袍子,没戴眼镜,是被捕后的照相。谁也没说什么,我更明白了,我回家就睡了。这天夜晚12点的时候,沈从文又来了,他告诉我确实消息,是2月7号晚上牺牲的,就在龙华。我说:‘嗯!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
两天后,龙华监狱那个看守送来也频一封信,还支支吾吾说也频解到南京去了,前两次送信他都要了5元钱,这次没有要。这是也频2月7日写的最后一封信,开头写着“年轻的妈妈”,末尾署名“年轻的爸爸”,还说估计可能要坐两三年牢。他被捕后用了个假名字叫蒋伯铭。
柔石好友王育和的文章说:“蒋介石因被捕中间有各界重要分子,于是‘中央要人’频多向他说情保释。他老羞成怒,手谕淞沪警备司令杨虎着令全部案犯立即活埋。……2月7日夜半,用机枪扫射,集体枪杀于龙华司令部内之荒地上,尸体就地掩埋,不留痕迹。据司令部附近居民当时从楼窗目睹者说,临刑时,他们从监门口起高呼着‘共产党万岁’口号,声震四邻,直至枪声止而喊声才息。”
3月21日,丁玲由沈从文陪同,把祖林送回湖南老家。路上走了10天,月底抵常德。丁玲不敢对母亲讲明实情,谎称也频要去苏联,自己一人无法带孩子,将只有四个月大的祖林交母亲抚养。她担心自己感情失控走漏实情,在老家只住了三天,就匆匆辞别。过武昌时,丁玲还随沈从文拜访了陈西滢、凌叔华夫妇。在丁玲最困难时,沈从文挺身而出,全力相助,豪侠仗义,患难中见真情。
(丁玲与胡也频年在北京。照片上的字为胡也频年2月题写。)
三、南京:不堪回首
13.被捕
年“一·二八”事变后,丁玲和她的新伴侣冯达出于安全考虑,搬离了善钟路沈起予家,东住几天西住几天,年春天搬入北四川路昆山花园路一幢红砖洋房,住顶层四楼一间约20平方米的房子,做饭在楼道里,厕所每层公用。左联没有固定办公地点,开会接头都是在某人家里或某个临时地点,丁玲是左联党团书记,她家里就是一处党的秘密联络点,因为地处公共租界,比较安全。冯达在中共江苏省委《真话报》工作。
年5月14日,丁玲在家中被国民党特务秘密绑架。据她在晚年最重要的一部回忆录《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中所述,被捕经过大体如下:
5月13日晚上,冯达9点多才回到家。他去看两个《真话报》通讯员,在窗下喊了两声无人回答,却看见屋子里灯光摇晃,并有杂乱的脚步声,冯达急忙转身离开,回到家用钥匙开门时,看见马路对面影影绰绰有一个人。他告诉丁玲,他们的住所可能被特务盯上了。
5月14日,丁玲要去正风学院参加文艺小组会议,冯达还要去看那两个通讯员。早晨两人离家时约定,中午12点之前一定回家,到时如一人未回,另一人要立即离开。丁玲特意绕道去告诉左联党团成员穆木天、彭慧夫妇,并说如果下午自己不来,就可能出了问题。
丁玲11点半回到家,未见冯达,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真话报》总编辑潘梓年来找冯达,他听丁玲说了情况,并不以为然,反倒拿起桌子上的《社会新闻》看了起来。潘梓年是一年前丁玲入党仪式的主持人,丁玲看到他沉着从容的样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地被推开,上海市公安局督察员马绍武等三人闯入屋内。他们被捕了。
年6月24日,前国民党军统特务头目沈醉给丁玲写信称:“您抗战前在上海进行革命活动时,住在法租界,我便是军统上海特区法租界组组长,我的小组每周都要汇报一次监视、跟踪您的情况。不过后来您被逮捕,是中统上海区负责人季源溥比我早一步下手,迟一点我就要动手了。”
丁玲确是被中统逮捕的,但沈醉信中有几个疑点:丁玲住在公共租界,而非法租界;军统成立于年,丁玲被捕时尚属军统前身国民党复兴社;沈醉年只有19岁,参加复兴社只有一年,恐尚难担负“军统上海特区法租界组组长”重任。
按丁玲的说法,特务们并非为捕她而来,甚至不认识她。《魍魉世界》记述当时情景说,先是马绍武等三个特务破门而入,三四分钟后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叛徒胡雷,“他一进门,看见是我,很诧异,跟着对我笑笑,点了一下头。我心里明白‘坏了’!”马绍武见状把胡雷拖到门外谈了一会,“得意洋洋地走了回来”,丁玲明白:“马绍武知道我是谁了。”又过了五六分钟,进来三个人,其中一人是冯达。“这时,马绍武做了一个手势,屋子里的人动起来了。他们推着我和潘梓年……前拉后拥把我们推下楼来,带出了门”,推上一辆汽车开走了。“街上没有几个人,那时昆山花园路一带向来僻静”,所以没有引起外界注意。
租界的治安自成系统,不经过租界巡捕房,国民党不得随意在租界捕人。马绍武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是随后发生的一个意外情况,让抓捕之事一下子闹大了。丁玲与潘梓年被绑架不久,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应修人来到丁玲寓所,走到三层与四层楼梯拐弯处,突然发现上下都有特务,进退不得,在搏斗中破窗跳楼,跌落在楼房后面小巷里。特务见死了人,立即惊慌跑走了。次日报纸报道了昆山路上的一具莫名男尸,这样,丁玲居住的小洋楼一下引起租界巡捕的注意,而丁玲失踪的消息也迅速披露于报端。
应修人因何而来?丁玲年5月16日与上海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同志谈话时说,应修人是“到我家来开会。当时这是很不策略的,在组织上我们是不同的系统,不应当直接在我家开会”。潘梓年大概也是来开会的,他们同属中共江苏省委。
5月17日,上海《大美晚报》登载消息《丁玲女士失踪》,这是媒体首次报道。《大美晚报》是美国报业公司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消息来源于租界。接着上海、天津、北平一些报刊相继报道,此事成为社会热点。经过追踪探寻,事件经过渐趋明晰。5月23日,“上海文化界始知丁潘二人实被便衣暗探用汽车绑到南市,生死未卜”。同一天,蔡元培、杨杏佛、胡愈之等38人联名,向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司法部长发出营救丁、潘的电报,呼吁“尚恳揆法衡情,量予释放,或移交法院,从宽处理”。
6月10日,文化界成立丁潘营救会,并发表《文化界为营救丁潘宣言》称:“迄今丁玲何在,尚在秘密之中。”6月19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发表《为丁潘被捕反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宣言》称:“现在丁玲,或许已被埋葬在国民党刽子手们经营的秘密墓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