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记忆对现在而言实在有些遥远,还是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画面已泛黄,依稀是爷爷背对着我坐在树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望着远方,只记得光看那背影我心里就像有小爪子在挠,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周围萦绕的思情叫做哀伤,叫做怅然,叫做怀念,叫做难忘。
我喜欢听爷爷讲他打仗的故事,枪林弹雨、热血奔突、运筹帷幄,满足着我对英雄的点点幻想。爷爷经常被我缠得无奈,就会捏着我的鼻子佯怒道:战争哪有你想得那么好玩,你爷爷多少次差点出不来,你也差点来不到这个世界……如果奶奶在旁边,他说完就会望一眼过去,现在想来,那一眼,必盛着太多劫后余生的懂得与珍惜。
在这个纷杂的社会,我会不时追忆爷爷奶奶的爱情。
每次出征爷爷都向奶奶承诺会再见,每次无论负了多重的伤,爷爷都会如期而归,所以奶奶信他一生。
上海解放时,国民党向台湾撤离,里面就有爷爷和他的战友。当时奶奶还在山东,得知消息大家都说,爷爷为了安全应该也跟着走了,以后不要再等了。谁知爷爷不顾战友的劝告,他说自己答应过的事就不能变,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送走战友,他就一路兜转回到了奶奶身边,而奶奶从未怀疑,就在家中等他。
爷爷的身份在后来是尴尬的,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想象有些情况定是九死一生触目惊心。爷爷却从未给我讲过此间的艰辛,也从未有过丝毫的后悔。他有时也会假设,当时若真去了台湾或许衣食无忧,但一生想见奶奶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后来几年,奶奶神志不清,爷爷也瘫痪在床,两人一个住在高楼里,一个住进了平房。奶奶到最后已经认不得人,却会把孩子们买给她的食物留在抽屉里,有一次我打开发现了一只快要腐坏的鸡腿,她在身后呢喃,那是他最爱吃的。
奶奶还是先走了。家人怕刺激到爷爷没有第一时间告知,送走老人回到家正想着如何说,爷爷已平静开口,她去了吧?
两年半后,爷爷亦去世了。
我记得爷爷给我念过的几句唱词;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我想这便是两个人携手一生的默契和追随吧。
一点点整理爷爷的遗物,也零星地体会了爷爷的背影。
爷爷的遗物多是文稿和信件。爷爷一生多才气,不为世俗所累,见其字如见其人。信件一摞单独放置,保存更为精心。
我拿着信件坐到树下,在爷爷常坐的位置上,将信件一一阅读。信大多都是从老家山东转寄过来的,最初的地址无一例外都是台湾,内容多是相似的,先是说有了家里的消息,对爷爷多年来对家人的帮助道谢,继而表达对爷爷、对大陆的思念,有一位是和爷爷黄埔军校同期的,说话语气还俨然是初出茅庐的小兵,仿佛不知觉一晃已经过了云云岁月。
这些信是幸运的,无论如何算是抵达了爷爷手中,我想,有更多的信飘散到了其他地方,更甚者对那些彼此不知地址的战友来讲,那一场送别就是永别,是根本来不及好好道一声珍重的永别。
越翻到后来,就愈发知道爷爷背影中饱含的落寞由何而来。原因无他,信已不再是战友的亲笔,有的是子女代笔说这段时间生病估计时日无多,希望爷爷多注意身体,有的直接是子女遵循嘱托告知爷爷战友去世的消息。“小兵”就属于后者,上一封信还嬉笑怒骂着,下一封已是天人永隔。
将稿件烧给爷爷,只盼他们在那边能够重逢。
现在不喜欢听战争了。战争从开始到结束,衍生出太多离别、失散、痛苦,仿佛只要开始便不会结束,无穷无尽的人、无穷无尽的家庭要因此背负驱不散的思念与哀愁。
影视剧里总有这样一句:爱人住在身边,朋友住在对面。我想这句话也浓缩了爷爷一生最大的愿望,可惜临终也未能成真。
我坐在树下,不禁抬头向远处眺望,即使眼前楼房林立,层峦叠嶂,有海相隔,可我知道,爷爷在望什么。
配图:陈常海油画《爷爷》
作者:魏金朝。九三年生于江城,笔名清欢、欢叔。西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科生,台湾世新大学电影系研修生。诗文多见于江城晚报、台湾《文创达人志》、西安《安客》、茅盾文学网、菩提本愿网及各大高校媒体。九岁于《学生双休生活报》发表处女作,《虔诚泪水下的朝圣苦旅》获第五届叶圣陶杯全国新作文大赛一等奖,长诗《困兽无言》获第三届全国学生作文大赛三等奖,近期作品《爷爷的背影(爷爷在望)》获“海峡之声”两岸交流征稿佳作奖。代表作《小城人》、《可可小姐的空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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