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利，女，陕西绥德人。年出生，现为榆林市作协会员、榆林市黄土文化研究会会员、绥德黄土文化研会副会长、绥德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文化绥德》编辑。曾在乡村教书十余年。热爱写作。从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与小说发表于《延河》、《延安文学》、《陕北》、《华商报》、《榆林日报》、《西安日报》《榆林晚报》等多家杂志报刊。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寂寞的歌者》、《父亲准备去赶集》两部。
镜子里的光阴
王彩利
一
生活中，除了镜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让我们真实在看到自己的颜容。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遇到的镜子不同，颜容不同，心态不同。镜子是我们一生的知已，与我们始终不离不弃。
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面镜子，是母亲的嫁妆，大约长60分米、宽40分米的方镜子，外镶铁框的玻璃水银镜，挂在家里贴着年画的墙壁上。因为母亲是按自己的个子高低挂上去，年幼的我只能站在小矮凳子上去照，但这样也只能勉强照出我的一张脸，如果不踮脚尖连衣领也照不出。没事时，我经常站在凳子上对着镜子做鬼脸，甚至吃饭时也对着镜子，看自己嘴形的变化。有一次吃饭时照镜子，一边吃一边与镜中的那个“我”说话。说到激动处，左脚一抬，凳子便失去了平衡，我与凳子一起翻在地上，“四脚朝天”，碗里的饭洒开一地，瓷碗摔成几块。我被吓着了，因为这只碗母亲刚刚从集上买回来的，她看到摔碎一定会心疼的，会拿着笤帚把打我屁股的。她曾不止一次嘱咐我不要站在凳子照镜子，不小心摔下来身体会很疼的，但我一直把母亲的话当耳边风，不曾一次记在心里。心想这么矮的小凳子，即使摔下来也无大碍，所以这次挨打是肯定了。我不顾身体的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准备捡拾打碎的瓷碗片，没承想在院子吃饭的母亲听到
瓷碗摔地的声音，赶紧跑进家门，看到满地的狼藉，竟然没生气，反而问我摔疼了没有，我连忙苦笑着说：“不疼，不疼。”赶紧跪下来捡碎瓷片。母亲看到我身体无大碍，便开始数落：“常给你说不能站在凳子照镜子，就不听，今天就摔下来了？我刚买的新瓷碗就被你摔碎了，你想挨打的一歇也不歇了……”这次母亲数落我没觉得烦，反而觉得母亲非常慈爱，我捡碎瓷片一丝不苟。从这之后，我就长了记性，再也没有站在凳子照镜子，似乎忘记了这面镜子在家里的存在。
那年冬天，母亲去外婆家，只有父亲在家。没有母亲的家是寂寞的。百无聊懒之际，我突然想到了墙壁上的镜子。于是小心翼翼地站在小凳子上照镜子，惊喜地发现，镜子里呈现不仅是我的一张脸，还有我瘦弱的肩膀。母亲给我缝的花棉袄在镜子里异常美艳。头顶原来翘着的马尾辫变得乌亮光滑，似春天的垂柳在风中荡漾。
二
九岁时，我读一年级，是班里的语文组长，主要负责收发作业。一次给老师送作业本，惊喜地发现老师办公室橙黄色的大立柜正面镶着一块玻璃水银镜子，比家里镜子大很多。我对着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远比家中镜子照得漂亮。比如说，皮肤白了，脸也圆了，脸上的各个部位都均匀“分布”，不像家里的镜子，照出的我是宽脸，细长眼睛，大嘴，平鼻子，而且还能照出我高高的个子。老师一直强调将全班学生作业收齐再送来，而我只要有几本就去送，因为送一次作业就能照一回镜子，且不需颤颤抖抖站在凳子上，这里轻松地与镜中的自己对望，仿佛又长高了一截，不由得对家中的镜子讨厌起来。
一次送作业，巧遇语文老师给其他班上课了，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就一个人站在镜子前，冲着镜子中那个“我”做鬼脸，探舌头，傻笑，背诵《王二小放牛》。就在我忘乎所以大声背诵《春雨沙沙》的时候，听到一声余音悠长的咳嗽。回过头，是语文老师进来了。原来她是用咳嗽来提醒我的，怪不得余音那么长。顿时惊慌失措，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缝钻进去。我不敢看老师，她镜片后面的眼神肯定是严厉的，他一定早就站在门前看着我无所畏惧地“出丑”了。越想越害羞，如果能变成一只蚊子，我立马就越过老师的头顶飞出办公室。但她就在一步之遥，我也变不成蚊子，逃脱是不可能的。我深深低着头，等待处罚，等待冷嘲热讽。可出乎意料，老师没有批评，甚至没有说一句关于我照镜子的话，只让我赶紧回教室上课。我仓皇逃出办公室时，老师说：“把作业本放下，还往教室抱啊。”这时我才发现作业还在怀里抱着……
临近小学毕业时，母亲给我缝了一条新裤子，蓝色的，母亲称墨蓝裤，是为我参加小学毕业考试准备的新衣服。当时班里有几位女孩子都穿着这样的裤子。但母亲不让我提前穿，怕我弄脏了。有一天中午放学后，肚子一阵一阵痛，我让母亲给我请假，下午不到校。但母亲不相信我，以为我找借口不想去学校。她说，如果我去学校，就让我穿新墨蓝裤。我立马就喜悦无比，虽然肚子还疼，但穿新衣服的喜悦冲淡了身体的疼痛。穿着墨蓝裤去上学，路上一直照着自己的影子走着，幻想着同学们看到我穿着新裤子时羡慕的眼神，更大的愿望就是到老师办公室照一回镜子，看看穿上墨蓝裤是怎样的与众不同。
来到学校，同学们都没什么反应，他们好像压根就没发现我穿新裤子。借着抱作业的机会去老师办公室，我一边整理老师桌子上的作业，一边偷偷看镜中穿墨蓝裤的自己，偷偷开心。就在我抱起作业本准备离开，最后一次回头看背影时，猛然发现裤子上有几点红，而且很醒目。我纳闷，新裤子怎么会有红迹？是那些调皮的男生把红水泼上了？思前想后，又心疼又害怕，心疼新裤子第一次穿就弄脏了，害怕回家母亲责怪。我全然忘记老师的存在，与镜子近距离看裤子的红迹时，被年近三十岁的女老师发现了。她问我为何照镜子，我说的新裤子不知被谁泼红水了。她站起来仔细看了一下，笑着说：“傻孩子，不是红墨水。”“那是什么呀？”我觉得奇怪。老师微笑着，目光温和，轻轻地说：“例假，应该是第一次吧？”“例假？”我不懂。老师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说：“现在赶紧回家去，妈妈会告诉你的。”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清晰得记着，老师温和的目光和微笑让我一生温暖。
后来，上初中了，要住校了。简陋的宿舍没有镜子。当然，老师的办公室有镜子，但再也没有胆量跑去照镜子了。宿舍里有女同学带着五毛钱买来的小圆镜，每次洗完脸就拿出小圆镜对着脸擦粉，或者吃完饭照着镜子用纸巾擦去嘴角残余的饭粒，有一个漂亮女同学晚上睡觉之前都要照着镜子梳一番秀发。我着实羡慕，曾想着让母亲给我买一块这样的小圆镜，但想到家里每星期给我打发伙食费都是个问题，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没有打消买小圆镜的念头。那时一顿饭是一个馍馍一份菜，共五毛钱。我就在一天里我只买菜没买馍馍，节省的五毛钱，买了一个绿边框小圆镜，异常珍惜。几乎一进宿舍，就拿出小
圆镜端望自己，想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长时间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
三
初中毕业后，在一所小学当了代教，办公室是土窑洞，年代久远，墙上用贴着旧画和旧报纸来“抵抗”泥渣掉落。炕角上放一块玻璃水银镜，大约长30分米宽20分米，镜面落满尘埃，并有多处划痕。我用心擦洗后，镜面黑色划痕依然存在。因为自己年少时爱照镜子，所以想着我的学生也同我一样。于是把这块镜子挂在靠门的墙上，学生一进来就能照镜子。每日清晨来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擦洗这块镜子，一丝不苟，一直擦到觉得自己心境清朗为止。来我办公室的学生，男孩子很少在意这块镜子，女孩子倒是像我小时候一样，一进来就站在镜子端详自己，有时把头上的那根马尾辫狠狠甩几下，然后冲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做鬼脸。她们比我年少时勇敢，丝毫不惧怕我的存在，有一种我的生活我作主的自由与霸气。
教书后第二年春天，有一天早晨突然在镜中发现额头上冒出几颗小豆豆，接下来日渐增多，几日内便蔓延到下巴，且成天痒痒的让我不由得去抓挠。医院看大夫。大夫采用内服外用的治疗办法，开了一个疗程的药，特别嘱咐我不能用指甲挠，否则会留下黑点，永远褪不去了。可发起痒来，寝食难安，根本无法顾及容颜美丑，一个劲儿的挠，怎么舒服怎么过。吃了一个疗程药后，小豆豆褪去了，也不痒了，但如医生所说，脸上留下了黑点。曾经有豆豆的地方，就有一颗黑点，从额头，到脸庞、鼻凹处及下巴，密密麻麻，我整个青
春期为此而消沉而抑郁。尽管母亲一直说我脸上的黑点隐隐约约，朋友们也说那些黑点根本不明显，近距离看有那么一点，远看根本看不见，但我明白母亲和朋友是在安慰我。办公室的那块镜子我再也无心思擦拭了。因为镜子越擦明亮，映照得我脸上黑点越“醒目”，我就越心烦，越讨厌自己。
又一个春天，我参加了亲戚的婚礼。在观赏新朗新娘的婚房时，在崭新的桃红衣柜上的梳妆镜前，惊喜地发现我脸上的黑点不见了，而且皮肤也不是先前那么又黑又糙了。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近前观看，黑点还是有的，但很少，而且隐隐约约，比起原来简直是微乎其微。我把惊喜发现告诉母亲，母亲并没有惊喜，她说我脸上的黑点原本就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学校的那面镜子太旧了，质量不好，后面水银不均匀，脸上稍有瑕疵就会无限放大。而婚礼上镜子是新的，质量又好，脸上即使有瑕疵也会遮掩。但我一直坚信，我脸上的黑点的淡化不是镜子“遮掩”，而是我脸上的黑点一直在淡化。
四
22岁那年结婚时，与老公买柜子。我提出买有梳妆镜的柜子。老公说，那样式已经不时新了。随后他带我在家具店看了一组高低柜：是两个推拉门挂衣柜子与三个一米高的小柜子组合。而最吸引我的是三个小柜子上面立着的两面明亮的大玻璃镜子。我第一次在这样大的镜子端详自己。我发现，镜中的自己落然大方，虽然素颜朝天，但脸上的黑点不复存在了，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都亮丽青春，灿若夏花。我们当即订下这组柜子，连同那两块镜子。尽管老公说，他认识一家
专卖镜子的老板，在那里买会便宜，质量也会更好。但我不曾改变，因为我坚信这面镜子就是我最喜欢的镜子。
婚后，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中，擦拭镜子是我每天的必修课。镜子擦亮了，家就宽敞了，我的心也亮堂了，生活因此也更明朗了。一年后，怀孕了，严重的妊娠反应使我不得不卧床休息一月。待我从妊娠反应中“活”过来后，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脸部臃肿，鼻梁、脸颊上长出了大块妊娠斑。尽管母亲说，孩子生下后妊娠斑就会渐渐消失，她怀我们弟妹时就是这样，甚至比我还严重，过一年后就都褪尽了，但我依然伤心，觉得做女人太辛苦了。在日日擦拭镜子时，我清楚地看见妊娠斑一天天扩散至满脸都是，好在明白这样的日子只是暂时的。怀孕六个月时，早晨与下午，当肚子饥饿的时候，感到襁褓里的孩子也在翻转身体，好像也要吃饭。站在镜子前，看着满脸的妊娠斑，再看看挺起的大肚子，逐渐由原来的抱怨转为幸福。
女儿在端午节之后的“端六”凌晨一点呱呱落地，哭声响亮，一家人为此高兴而忙碌。月子里，我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照镜子，盼望着妊娠斑消褪，三天、五天、十天、半月甚至一月过去了，脸上的妊娠斑还是那样的浓重，丝毫没有“谢幕”的迹象。当女儿成长至一周岁学着蹒跚走路时，我臃肿的身体恢复到原来的体重，但脸上的妊娠斑仍稳如泰山留在原处。咨询了几个皮肤专家，有的说内分泌失调，有的说过几年会消褪的，吃了不少药，都无济于事。感伤与茫然充彻心间。但远远没有青春期因为脸上冒出的小豆豆那般消沉和抑郁。因为每天女儿的吃喝拉撒耗去我大多精力，以至没有时间为自己着想。
女儿两周岁时就懂得臭美了，天天爬上我家的小柜子照镜子，但她比我小时候幸福得多。每次她想爬上小柜子照镜子时，不仅没人阻挡，而且她的爸爸、奶奶、爷爷都会立即高兴地把她抱上柜子，然后她就在小柜子上照着镜子扬手踢腿，哇哇唱歌，冲着镜子里的“小朋友”指手划脚，当然镜子里的“小朋友”也像她一样调皮。每当这时，我特别感动与幸福，从女儿的一举一动中，我找到了失去的童年以及走远的青春，深刻明白“人生的得与失始终并存”的千古真理。
女人一生最伟大、最令人敬仰的不是青春的美丽，事业的风生水起，而是博大的母爱。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与男人一起传承人类，创新世界。生儿育女是传承人类、创新世界的最主要的方式。而女人在这个过程中一如土地博大宽厚，一如河流奔腾不息，承载苦难，融化苦难，所以历来文人墨客赞颂女人的篇章永远离不开母亲这个角色，离不开伟大母爱的永恒题材。女人在付出青春、疼痛、抑郁、艰辛，甚至一生的辛劳之后，收获的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也圆满完成了来世一遭的使命。而没有经历疼痛与艰辛的女人固然是轻松的，但永远到达不了伟大与幸福的彼岸。当有一天青春远去，犹如一季开败的花，谢了就谢了，没有完成作为女人来到世界的使命，更不会为世界留下任何踪迹。
新世纪年春天，进城安家，雇了一辆卡车搬家时，我建议老公带上家里那两块大镜子，装在客厅里，照起来更方便。老公诡异地笑着说：“单元楼里梳妆镜都在卫生间，你见过谁家客厅里装这么明晃晃的大镜子？”之后又加了一句：“我发现丑女人都爱照镜子。”
如老公所言，我家卫生间安了质量上好的梳妆镜，不仅边框好，而且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女人身材修长，皮肤白嫩，男人气宇轩昂，帅气高大，看不到一点瑕疵。我日日对着这面镜子梳妆，心情舒朗，竟然忘记了怀孕时留下的妊娠斑。年底回老家，邻居们都惊讶我妊娠斑淡化了许多，纷纷问我用什么祛斑化妆品，我风趣地对她们说：“我家买了一块祛斑镜，只要每日对镜梳妆，黑斑就慢慢会淡化。”
五
光阴荏苒，在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后，我的化妆包里首当其要就是镜子，后来梳妆盒上有镜子，再后来又买了气垫BB霜，盒盖上装着镜子。更方便的是，在智能手机普及后，镜子就一直在手里拿着。随时随地照镜子，可以拍照，可以美颜。不管多少人说我皮肤黑，议论我脸上的妊娠斑有多难看，眼角的皱纹有多深，但我的心始终是年轻向上的，因为镜子里的我是年轻的，清爽的，脸上即使有瑕疵，也是微乎其微，影响不了我阳光的心态。虽然这种心理多少有些虚伪，但人生本来就是演戏，我们活着不过在演戏。演得好就是精彩，演不好就是荒凉。如果可以，我们每个人都想让人生精彩，谁愿意荒凉呢？
（在线责编 尚书）
推荐阅读
梁晓声｜心灵花园王剑冰｜通州，大运河之首张继炼｜张继炼散文短章选粹许俊德｜死亡的云锦张镭｜读书刘力｜说旅游彭吉明｜遗落在湟水河畔的文明碎片司丽娜｜那一日，转山转水转佛塔覃跃｜狗日的面子（短篇小说）廖静仁｜一方水土（组诗）秦汉｜秦汉西部散文三篇秦锦丽｜离别山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