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口直,见别人说错了话,就要当众纠正,如果是同龄人,大家一笑也就过去了。但若是长辈,我这么一说,岂不是让他很没有面子。我成年以后才明白,人所遭遇的尴尬,岂止是兜里没钱那么简单。有时人所遭遇的尴尬,可能让人记很长的时间,有时也可能让人一生都无法忘掉。
我先不说自己遭遇的尴尬,而想说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尴尬。
那是一个春天,我参加文学交流会。因为初涉文学,我对这个会议很在乎,我早早就到了开会的地点。我兜里紧紧揣着一个小本子,一根签字笔。虽然已到了春天,但是天气还是很冷,我一个人站在长廊上,注视着那间教室,我对文学充满了热爱,我希望自己融入文学的队伍。我焦急地等待着,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
在漫长的等待中,开会的人陆续来了。他们乘坐的轿车一辆挨一辆停着,几乎占满了楼下不宽裕的空间。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从各自的汽车里钻了出来,互相谈笑着,向六楼的教室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拿着一沓会议文件的女主持,她特意化了妆,看上去很漂亮。
她走到会议室门口,我问她几点开会,她没有回应。我想她可能没有听清,也就不再问了。学校的后勤人员来了,开了会议室的门,里面黑漆漆的。那个开门的男人最先走了进去,拉开了里面的窗帘,冬日的阳光照了进来,会场已经布置好了,不仅黑板上方有横幅,讲台上还摆着艳丽的塑料花。我跟着主持人走了进去,前排的位置我自然不会坐,我选择坐在靠后的位置。大约几分钟后,开会的嘉宾们到了,落座时互相推辞,最后论资排辈,用了几分钟时间才坐好。工作人员给第一排的嘉宾端来了水果,过了会儿又端来了茶水。我想会议应该开始了,但是没有,主持人还在前排和嘉宾说话,似乎讨论谁该最先上台发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我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很客气地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我上初中,因为这一年发表的作品多,所以被叫来参加会议。中年人点了下头,对我不再有任何兴趣,就转过脸和他旁边的男人说话,谈论的是如何在某某刊物发表作品的事情。
会议开始了,先上台的是主持人,讲了现文学的大好形式,说我国一年出版一千部长篇小说,文学刊物高歌猛进,发行量逐年增长创历史新高。后来连续上来了两位先生,都在谈文学的大好前景,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我内心红热红热的,对自己从事文学创作的道路充满了信心。两位先生下去了,主持人走上讲台说,之前的两位老师,讲得都很好,希望下一位老师多讲讲创作主张。于是念了一个人名,紧随其后的是很长的一串名衔,主持人放下了稿子,开始鼓掌,全场也稀里哗啦响起了掌声。台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走上了讲台。这位老先生,可能没有想到今天要讲创作,所以上台想了很长,才开始讲第一句。他主要在讲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后来又讲了文艺复兴时期几位大师的思想,那个阶段,我恰好就在读这些书籍,他在台上讲,我在台下记。讲了四十多分钟,要下台时,主持人示意这位老先生不要着急,希望台下的听众发言,向这位学问渊博的老先生提问。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身边的男人,正和他旁边的男人达成了合作,一个答应给另一个在某某杂志发五篇诗歌,另一个则给他发表两篇散文作为回报。主持人看着全场,却没有得到回应,大家各忙各的,主持人的眼睛转来转去,希望谁能为她解围。
我站了起来,我并不明白那天为何要站起身,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何自己说起话来就说个没完。我其实有些紧张,台下坐了那么多的教授学者作家,我一个学生有什么资格发言。首先,我更正了老先生的一些错误,老先生说自己没有想到要讲创作,所以没有准备,但是强调这些都无关紧要。本来,我可以至此坐下,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年轻气盛的我听到了他说的“无关紧要”,就把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说了出来,而我说的和他说的截然不同。老先生有些不耐烦,说这些观点他讲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谁反对。整个教室一片静谧,如一池死水,更像寂静的深夜。老先生要下台,一位中年人站了起来,说他也同意我的观点,并且援引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理论。中年人说,这个问题很简单,有些人却误人子弟几十年。老先生十分生气,把火冲我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用心创作,整天就给人当孙子当徒弟,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主子的赏赐。我再没有学识,也知道这句话是冲我发的,我向来脾气不好,就大声说了句:不许(须)放屁。我这么一说,台下许多人就笑了,把严肃的会场弄得有些乱了套。老先生指着我,说在这种地方,还有如此粗俗的人,可见和他作对的人都是什么水平。我也火了,就说您刚才口口声声说近代最大的文学家是毛泽东,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出自毛泽东他老人家的《念奴娇·鸟儿问答》?我引用您说的最伟大的文学家创作的诗词,怎能算是粗俗,难道您时常欺师灭祖?他气得说不出话,刚才那个附和我意见的中年人鼓起了掌,竟有好多人跟着他鼓起了掌,老先生的喉咙不断发出咕咕的声音,他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后来会议继续,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总结时,主持人说,这次会气氛很好,开得很成功,大家走时不要忘了拿纪念品。
我没有领纪念品,我的心情低落至低谷,我并不害怕得罪了老先生,或得罪了老先生的弟子。我是为自己的到来感到后悔,也为自己冲动的发言感到羞愧。台下有那么多创作文学和研究文学的人,我算是那根葱,就张狂着发言。即便是发言,又为何要顶撞那位老先生。我爷爷在我小时候,常教导我:敏于行而讷于言。我不过是发了一些小短文,就把这些至理真言忘到了脑后。
我看着参加会议的学者教授,都坐上了自己的轿车,或是司机离了很远就跑过去拎包,大约五分钟后,这些人和汽车都消失了,好像今天就没有开过会一样。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到了门口,在寒风中等待回家的公交车。就在我等车的那刻,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我即便能像钟楼上的大铁钟一样响起来振聋发聩,响不响不还是由别人做主。我掏出了两元钱硬币,挤上了如沙丁鱼罐头一样把人装得满满当当的路公交车。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如虚幻的梦境,唯有我母亲在家里给我正包着的饺子才无比真实。在公交车上我发誓,以后一切关于文学的会议我不参加,即便参加我也不会发言。
就这样,我平静地度过了好几年,所有的会议我都不参加,谁叫我都不去,有次一位老师派司机给我送了邀请函,我告诉司机,我肚子不好正在拉稀,害怕去了会场拉到裤子上,弄得满场臭烘烘的。司机看了看我,有些不相信,我给他拿了包别人送我父亲的好烟,他点点头就走了。
从此,我没有遭遇尴尬,我也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尴尬。
好话我是不会说的,谁让我像乌鸦一样,长了难听的嗓子。既然人们都爱听好听的,我还不赶快用绳子把嘴捆起来。我幼儿园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至今把这个故事当做真理,如果我将来有了孩子,我第一个要给他讲的就是这个故事。我幼儿园的老师说,从前有只乌龟有只兔子,他们互相有仇,有次兔子抓了乌龟,问乌龟,你怕火还是怕水?乌龟知道兔子要害它,就说自己最喜欢火,一遇到火就浑身有劲,力大无穷。最怕的是水,一遇到水就口吐鲜血,全身筋骨断裂。兔子说,你要火,我偏不给你,我要给你水,于是把乌龟扔进了河里。没想到,乌龟到了河里,游得悠闲自在,兔子生气,就下河捉乌龟,要把乌龟捉回来用火烧,但是兔子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竟被河水淹死了。我小时候不明白这个故事的寓意,直到我小学犯错误时,我才明白了这个故事的道理。
我要说我所遭遇的尴尬了,我所遭遇的尴尬是在上高二的时候。当时学校组织作文比赛,所有人都写,写完后要参加第一次评选,第一次评选完后,参加第二次正式的评选。第二次的评选,是在一所大学进行,早上写完下午评奖,就和考试一样。我那次不知为什么脑子出了问题,去年比赛时我就坚持不参加,可这次比赛我却参加了,而且我们一个班只有我一个人拿到了参赛的资格。我参赛的这篇文章,是几天前登在《西安晚报》上的,当时省里几位文学前辈专门夸过这篇文章。我参加了比赛,老师和学校都期盼我能拿到奖项。我至今不清楚为何要让自己走到这样的境地,我当初是有自己的规划,我的目标就不是拿这种作文比赛的奖项,这样的比赛,得了奖只能让自己骄傲耽搁自己的进程,不得奖又会让学校和老师失望。
但我参加了这次比赛,我信心十足。我一直期待,评委是像晚报郭老师和徐老师那样的专业作家,我的内心如海水般翻涌着整整激动了一个下午。可当我看见来的作家我的心就凉了一截。那个戴眼镜的老师我见过,最爱在《知音》发表作品,光听他写的文章题目就能把人吓一跳,什么“苦命的妹子啊,哥哥给你一片天”,什么“疯狂电梯里,我把我给了谁”。后面的那位老师,我也认识,是西安一家报纸婚姻板块的编辑。再就是,各个学校的语文老师,他们写过什么我不清楚,但名号里肯定会有高级或特高级。那天,念获奖者姓名的时候,我的老师和我们学校的同学,都期待我的名字能够出现。但是没有,从特等奖到二等奖都没有,三等奖由于得奖者太多没有念。接下来,要给所有人合影。我听到初中的学弟学妹,对我的嘲讽,他们说听他们的老师说,我的文章如何如何好,但竟然连个二等奖都得不上,看来我也只能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学校里张狂,出了学校我屁都不算。虽然声音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真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局面。我只能走出会议厅,我为今天的失利而流泪,那天乌云密布,我刚回家天空就电闪雷鸣。一切的不如意都将过去,但这次尴尬却让我有苦难言。虽然一次作文比赛的失利,不会判我未来的写作死刑,但我的无能却真实展现在了全校师生面前。
到了星期一,校长念得奖名单,在念我名字的时候,她停顿了很长时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别人写错了。我的名字念过后,有漫长的二十多秒的停顿,直到她戴上眼镜,仔细确认无误后,那个沉重的三等奖才朝我的名字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全校许多人都在笑,都将目光投向我们班的队伍,然后随着我们班同学的目光,又投向了站在队伍最后面的我。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感到自己成了被火烧着的乌龟。
晨会结束得很快,我在许多人目光的注视下,步子也走不快了,真像一个临阵脱逃回来的指挥官。几天后,同学给了我一张很大的奖状,上面印了许许多多的印章。这张奖状刚到我手里,我就把它送给了我们班角落的垃圾桶。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早已离开了学校。我感激我的老师,我也感激我的同学。人生如果分为几段过,我觉得要珍惜的是上学的经历,因为在学校大家是最平等的,至少他考了一百分,你努力努力也能考九十九分。可一旦到了社会,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你就是有吃天的本事,首先要看社会,给没给你吃天的机会。
我想我不适合在学校,那种单纯的生活,不适应我多变的性格。我喜欢复杂与困难,喜欢多变,喜欢不断接触新人新事物。虽然还要遭遇更多的尴尬,但我认定了自己的道路,我就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即便我的周围,都是死者的尸骨,即便迎面而来的,是惨败而归的挑战者。但是,我认定了一条道路,我每前进一步,内心就充满了满足感。我永远记住了这次尴尬,看来我在以后,不仅要管好嘴,还要防住时刻会膨胀的内心。
支持原创!
赞赏
人赞赏
北京治疗白癜风好专科医院北京哪个医院治白癜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