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人文版编者按:
今年3月,被誉为年度“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一项考古展,以《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的名称亮相于首博,展期长达三月,引参观者无数。在多件珍贵文物被运回南昌时,有关它的话题也没有随之落幕。海昏侯刘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人们依旧在想象中。“豫章故郡,南昌新府”是当年海昏侯刘贺最后四年生活与千年墓葬的所在地,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程维,日前推出他的小说《海昏:王的自述》,大胆地以海昏侯的视角与口吻讲述自己的故事与命运起落,其诗意的语言,有如舞台上的独白,却让人最大限度地走进这个昔日王侯的内心。读程维的小说,同样能想到考古展上那些珍贵器物,但又与单纯地打量它们殊有不同。我们甚至能感到,那远属于一颗历史心灵的忧伤,就附着在那些器物上,让它们也有了生命的温度。懦弱、犹疑、一生被权力、命运拨弄的海昏侯,是不是中国的哈姆雷特呢?这或许决定于,小说家的虚构文本的信服力。但在这里,我们依然能够通过作家的眼光,重新再理解一次海昏侯,并且打量一下他所处的时代。
想象海昏侯
——关于长篇小说《海昏:王的自述》创作前后
程维
两千多年前的豫章海昏,相对中原地区来说,偏远而神秘,是巫风鬼雨熏染的水土与山林。其地名“海昏”,与古老中国诸多地名一样,既昭示了地理环境,又点明了地理位置。海昏,其原意“海”是指湖,“昏”是指西——江湖以西之地——它似乎指认了今日江西,又暗喻了海昏的结局——太阳西沉。作为设置于高帝四年豫章郡辖属的十八县之一,海昏是豫章郡除春秋古邑艾和番以外最早的汉代城市,汉代曾于海昏县内封海昏侯国,封国即在今南昌市新建区北部。四百年后的晋大兴二年(公元年),一场大地震,鄱阳湖底发生剧烈地质运动,造成鄱阳湖与长江分离,海昏随即沉入水底。这使西汉的海昏侯国和古老的庞贝遭受了几近类似的结局,而那城池在消失之前发生了什么,已成为世界之谜!甚至千百年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经验范围。
海昏侯国发生了什么故亊?海昏侯又是怎么一个人?
几年前,我随三五朋友应约到顺外村一家经过草率装修的小酒馆,在津津有味呡着土酒的东拉西扯中,博物馆的李馆长说到新建昌邑的汉墓群,提到被盗的古墓里发现的竹简木牍上有昌邑海昏国的字样。“海昏”这个词当即吸引了我,朋友们也都充满好奇。李馆长兴致勃勃地说改日带我们去看看那已被围起来的被盗的汉墓,只是后来就没了下文。
年,随着南昌西汉海昏侯国遗址的发现与海昏侯墓的发掘,大量的出土文物——青铜器、编钟乐器、车马器、金银器、玉器、漆器、马蹄金、趾麟金,金饼,五株钱、竹简木牍、屏风、印信等等,经考证,推断出墓主正是只在位27天便遭废黜而后封为海昏侯的西汉第9位皇帝刘贺。然而这些亮瞎人们眼睛的文物提出的考古信息吿诉世人,其主人与史书上所定论的那个昏馈荒淫的人物,似乎判若两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一向被视为正统的史籍《汉书》、《史记》难道有错,或有意在粉饰或涂黑历史人物。这使我似乎找到一个作家发挥创作想象的文学入口。
《海昏:王的自述》
程维/著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年5月出版
与其说像个考古人员,更不如说像个盗墓者一样搜集、考察与酝酿,我这样开始我的《海昏:王的自述》这部长篇小说。我长期生活的所在地“豫章故郡,南昌新府”,是当年海昏侯刘贺最后四年生活与千年墓葬的所在地,我能更直观地以身体发肤接到海昏侯的地气。海昏侯的地域性生活环境,给他身体带来直接感受的气候,风雨,温湿,光影,晨昏,我都有能力还原,因为我熟悉当地的风土习俗与生命气息。童年,我随父母“干部下放”到的松湖兰溪,就是古海昏境内。兰溪,一个美妙的地名内部,尚存着千年古风与迷惘,家里当时下放住的村屋,是当地明清老宅,它在归属公有之前的主人据说是个大地主,有几房老婆,土改时地主被枪毙,他宠爱的三姨太身穿华丽旗袍在楼上吊颈身亡,一只高跟鞋吧啦一下落在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除了小老婆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儿子住在后院一间草屋里,其余几个都改嫁去了别处,老屋也就空了。空下的巨大老屋开始充作村里公用,开个会,商量个事,都在老屋,还有村干部住着,后来村干部每至夜半就听到楼板上发出脚步声,吓得说不出话,就搬了出来。从此村人视之为鬼屋。尽管老屋是村里最好的屋子,没人敢住,村人便将偌大个院子扒了,又将院里房子拆了,将房屋的砖料东一家西一家拆去围猪圈,盖草房,只剩孤零零一座正屋老房立在那里。
城里干部“下放”来了,村人狡黠,把“下放”干部请进去入住。俗话说“生地怕水,熟地怕鬼”,兰溪三面环水,父母只再三叮嘱我等屁孩莫乱玩水,却不知所住老屋还有这等故事。
一年后“干部下放”陆续回城,四五家干部热热闹闹居住的老屋再度开始冷落,我家是后期搬走的,离村最后一夜,父亲作为工作组长最后留守,村干部过来陪父亲喝酒,半酣时一位姓廖的村支书才吿诉父亲说你们住的是“鬼屋”,恐父亲一个人住害怕,还自告奋勇要陪父亲过夜,父亲不信邪,把村干部一个个赶回去,一觉睡到大天光,啥事没有。次日,村人都竖拇指,说父亲胆大,一路敲锣打鼓,鞭炮连天,几里路不停把父亲送上返城的船。
童年的经验,古老的海昏,使我能想象,在刘贺眼里,豫章海昏,这通向红尘之外、蒸腾着瘴厉、蛇虫和湿雾之气的神秘渊薮,一定是传说中的南方偏远荒蛮的梦魇之地。而当他历经千山万水来到了海昏,又看到了与传说中的神秘与荒蛮大相径庭的海昏另一面。“我只能告诉人们,在我的足迹未抵达这片土地之前,仙人异兽的羽翼与尾巴早已出现在它的空山灵雨中。只是空山看不见,仿佛充满荆棘,寸步难行。而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白鹭在田陌上用翅膀划出清晰的黛色山际,鳜鱼在银亮的河水里肥美欢畅地游弋,丰茂的香樟树像一座座绿色的城堡,枝叶里筑满了晨昏发出清亮尖叫的鸟巢,杨柳如袅娜的美人身段,散发着妩媚撩人的韵致,仿佛细腻而悠扬的遥远骊歌。我的海昏侯府邸坐落在豫章散原山下的一片江南的桃红柳绿中,看似带有屏风上描摹的图画意境。”
地域因素,是我写《海昏:王的自述》的落脚点。
史籍上对海昏侯刘贺其人盖棺定论式的记载很有限,但对其刘室家族自其祖父武帝父子,祖母李夫人兄妹,以及对刘贺的立废起到决定作用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家族——一批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霍去病、卫青、卫子夫、李广利、李延年等等,记载与后世的描写则连篇累牍。与刘贺身世皆有关联的汉武帝与李夫人的传奇情爱故事本来就耀人眼目,而北击匈奴的西汉名将霍去病、卫青、李广利的宏大作战背景更是将刘贺遗落在一个尴尬的历史当口。还有旷世乐伶李延年的如歌行板已成绝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两厢对比,刘贺所留存的史料真是悬殊巨大的稀薄。史书不仅没有把他列为西汉第九位皇帝的序列,而且将其两头——在昌邑5岁袭其父刘髆昌邑王位,至18岁被霍光迎立赴京城继帝位的13年只简略带过。废黜后还昌邑的12年庶民生活,也只有山阳太守张敞一份上奏文字简单说到。刘贺30岁就封海昏侯至死于海昏的最后4年,更只有从扬州刺史柯的一份上奏文字里摘要的几句。有关刘贺在位27天的记载,班固写入《汉书》的是:“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其结论是“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
可海昏侯墓里出土的万余件出土文物,从可发出7音阶的编钟,乐器,圣人屏风,雁鱼灯,铜剑,昭明镜,玉佩,大量汉简,似乎件件与史书所记有矛盾。按照汉葬风俗与葬制,“事死如事生”,这些直接来自于刘贺身边的物件,有些是他生前挚爱和用过的,带有他生命的气息,是对其一生最有说服力的证言者,然而,谁来为他开口?当更多的人在以他庞大的家族群体顺理成章捡故事时,我想做的是通过文学的想象,把它还原到两千年前的历史现场中去,做一种具有叙述危险和相当难度的王的自述。
当遭受过如此大起大落经历的刘贺,带着满身创伤来到海昏,他接触到了底层的“江湖”。这是与京都长安,山阳(他的老家)相对来说的。前者由其父刘膊和他两代昌邑王经营多年,他在昌邑出生,5岁袭父位为昌邑王,直到18岁应诏入长安承帝位,不过历27日贬身庶民又回到昌邑,尚存食邑户,11年后封为食邑户的海昏侯,这真是喜忧参半的就封。喜的是他又重获贵族爵位,忧的是他要离开昌邑故土。在他眼里海昏是不能与昌邑同日而语的,但运把他撂到了海昏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在对故土的怀念中将海昏侯国视为“南昌邑”。有人认为现今“南昌”之名由此得来,他则是将内心的故国视为“北昌邑”。
海昏的四年虽然天高皇帝远,他仍是受监视的:由于心境的压抑和严重水土不服,他虽在盛年身体却每况愈下。毎当他坐在榻上面对从故国带来的画着孔子像的漆器屏风时,他忧郁的目光会看到他的来路:
——少年生长之地昌邑。
——曾经憧憬的诗意梦想,如《论语》中所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毀灭他梦想并使他沦为“上天所厌弃之人”的长安未央宫。
——他在不堪境遇里所珍视的人性星火,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和葬仪。
这其中有限的史料无法完成刘贺“帝王生涯”的心路历程,只有合理的文学想象。我把这想象建立在史料和文物的基础上,尤其是那一件件“五色炫曜”的海昏侯墓里出土的精美而华丽的器物。
漆器屏风、古剑、青铜雁鱼灯、蝶形玉、琥珀、昭明铜镜、羽觞、汉简残篇、棺木彩绘的翼人仙怪,等等,在我看来毎一件都藏有故事,都直接连带着刘贺其人的生存密码,都是构成我小说人物性格、情境、细节、内心的关键原型意象。它们华美而瑰丽,造型奇艳,散发着历久弥新的神奇魅力,这就注定我的小说语言与结构必须是精美而华彩的,非如此不足以写出海昏侯,不足以还原他的华美而又黑暗如深藏古墓两千余年的生存境遇。
写长篇就是织锦,织出一匹匹在时光中不肯衰朽的锦缎,是为我愿。为此,在动笔前,我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阅读相关史料及出土文物考古资料,反复琢磨器物。像青铜雁鱼灯的造型与结构。雁和鱼,本身就是充满了古中国暗喻的象征物。鸿雁南飞,寄寓相思。鱼水之欢,皆合男女情思。而雁鱼灯的造型是雁口将鱼衔在嘴里,我的想象是其已暗喻着爱与死亡,也就是我所叙述到的刘贺在沦落时所邂逅女子是一个刺客,他们在激变与刀锋上产生的情愫是向死而生,面对死神的舞蹈。而刘贺夫人只有雁鱼般的情思与感念。
出土的昭明镜,从两千年前的墓中出来它就是一面阴阳镜,镜子是按西汉葬俗刘贺夫人置于墓中的,我设想或许刘贺生前就有这么一面镜子,是其祖父汉武帝宠爱其祖母——那位史上著名的“北方佳人”李夫人,赠她的爱的信物。李夫人临死前转给了他的独子刘髆,而刘髆又转给了其子刘贺。所以那面出土的铜镜,必是真正照见过汉武帝刘彻和李夫人以及刘贺面容的惟一见证物。那由李夫人演绎、由她哥哥李延年作词曲的精彩一幕——“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故事,必也藏在镜子里。
人所能见的,镜子见得到;人所看不见的,镜子也能看到。有一天,刘贺想必也从这面镜子里看见了逝去的祖父母和更多无法理解的事。
还有出土的一枚琥珀,在灯光照射下能看到琥珀呈金红色,内有一昆虫清晰可辨。从这只昆虫上我仿佛看到了刘贺遭软禁的命运,同样也暗示着看似决定他命的权臣霍光的命运。霍光曾服侍汉武帝二十年,谨小慎微,不得自由,方得宠信,成为托孤之臣,权倾天下,然而又陷入权力的囚禁中,世人各种目光的包裹,与那看似透明琥珀之虫无别,所以他死前对儿子说:我死后会得到皇帝的厚葬与加封荣耀,但过不久皇帝必诛我全族。他是大智者,然大智者也无法改变自己与家族的命运。我想象他在废黜刘贺把对方送出长安时,是把这枚充满寓意的琥珀意味深长地塞到了刘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