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陕西礼泉人,年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法学学士,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省级报社工作十年,曾获中国晚报新闻奖等50余项,不遗余力的推介陕西文化。年起投身西安曲江新区工作,参与了所有重大文化景区、项目和活动的策划宣传工作,同时开始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出版散文集《范超散文》、《土天堂》、诗集《麦草人》、史学著作《唐大明宫》、《大明宫之谜》,《大地结香——范超文丛》(包括《水流年》、《土生活》、《月亮地》、《西安书侠传》、《秦节风华录》、《关中掌故志》、《范超散文研究》等七卷本万字)、小说集《乡城》、《曲江记》,《诗画词绘三百首》等,目前共计推出专著15本。年还将出版《故乡空远》、《夜白》、《乡愁西安》等专著。主编或参编《诗韵华魂》、《诗韵长安》、《陕西文化产业发展研究》等专著近20本。作品先后入选《思想站在散文上——新世纪的文学、思想和观念》、《零距离——名家笔下的性灵文字》、《年度中国最佳散文选》、《感动位著名作家的美文精品》、《中学语文课外读本》等多种选本。9年至今,作品相继获陕西新好散文联展奖、全国孙犁散文奖、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鲁藜诗歌奖、陕西柳青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美丽陕西征文奖等30余项;个人获评新区优秀工作者,西安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西安市青年岗位能手(标兵),陕西省和西安市签约作家,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代表,西安市百名骨干艺术家,陕西省委命名的首批青年文艺家等。年5月4日,被授予陕西省青年最高荣誉——第十三届陕西省青年五四奖章。6月16日至20日参加省委宣传部“陕西百名青年文艺家”第一期培训班。6月21日,被选为陕西省青联委员。现供职西安曲江新区管委会(正处级)。
我曾追逐过一束光亮
范超
没有多大动静,没有小声呼唤,总之跟谁都没有关系,我一下子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翻身坐在炕上,我只是痴呆的看着,一切熟悉的都让我认不得了。我几乎是寸步难行,必须等到一袋烟工夫之后,我才能清楚我是处身在自己的家里。一线明亮蒙蔽在窗户纸上,午后的明亮,混浊的明亮。明亮把时间断然剖割成两大部分,向上的轻浮而慢慢远离,我伸出手去狠狠地抓了一把,但只抓到了虚无。向下的一部分则无限沉重,我的脚伸到其中,陡然就变成了铁腿子,谁的铁腿子,谁又能有权利和资格让谁做铁腿子,谁又能拥有真正的铁腿子,起码在我此刻就做不到,我的双腿虽然一点儿也迈不开,而要抽回,似乎也不那么轻而易举。
我就在炕上坐着。透过窗户纸上的一丝白隙,我能感觉到有人在那里抡着大扫帚扫地。是母亲吗?她总是那么忙碌,她把地扫得那么净白,我不知道总这样干活有多少意义?她扫掉的只是土,土下面依然是土,却让她扫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给她说出我发现的这个秘密,我有时倔强的都不听她的话,我说的话连被这个世界当成耳旁风的条件都不够。
我在能够清晰的看见自己的瞬间跳下地。慢慢走出上屋,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引进了厨房。锅灶呀、笊篱呀什么的,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失魂落魄而又满眼警惕的看着我。还不到吃饭时间,其实他们想让我动我都不会触碰一下的。我从笼子里迅速拿起一个黑馒头。而当我转身过来时,一个奇异的状况出现了:一束光线正在那当儿从屋顶一泻而下,“吧唧”摔到地上,像黑油锅里贴了个白饼子,粘在了那里。屋顶上似乎还有许多光线想下来,他们在那里唧喳逡巡了一会儿,终于没有逮着机会,丧气的离开了。只有这一束光线的阳谋得逞,我和它纯属不期而遇。我发现它并没有从烟囱里下来。锅灶是墙的胃,烟囱是墙的肠道。那些日子,连我都吃不饱,墙的肠胃就更不好,老在房顶上或者墙背面没人处咳嗽。烟囱是黑暗的,柴草和人生的全部气息,最终都会从它那里冒出去。它里面如果伸出一只小手来,那简直就是把人往黑道上引啊。所幸它自己生活得都够呛,平生除过被雷击到一次可以算作最宏伟的事件之外,平日里连蛇都懒得往里钻。整个厨房延续了烟囱的风格,被熏燎的低暗着,有时候乌烟瘴气会包围住它。不要小瞧这些烟雾弹的力量,它们不断会跟更上层的过客们殷勤的打招呼,终于,是风把一页瓦的心思吹活泛了,还是一只鸟把椽头的视野开阔了,一溜烟竟然和一片落叶一滴雨珠之类的联手,让屋顶在一个早晨慢慢睁开了无数的小眼睛,从此整天相互私语。而一束光线也就在那一刻迫不及待地窜进了厨房。它从来没有进到这个家里人端碗出入其中的黑房子里,它看到了其他同道看不见的景致,它看见了在黑房子里乱翻腾的我。它是为了让母亲借个光以避免做饭时切着手指吗?它是照耀着我能更好的扒拉柴草拉扯风箱吗?难道,它进来也是为了找东西吃,哈哈,伙计你晚来了一步,最后一个黑馍让我偷吃啦!
我和这束光线玩了好几分钟。它的到来一下子把沉闷冷静的空气搅热了。我伸出手掌去,刷刷把它劈开了几段,它很快又和好为初。我摊平手掌想让它蜷缩在我的手心里歇一会儿,结果我的手掌却被它耀得细薄透亮,几千年来的流血与厮杀就在上面展开,吓得我赶紧攥起拳头抽回。这时候我看见黑暗中有许多东西都摩拳擦掌活动起来了,它们嚷嚷着都要走到阳光中去,被打破的光线里有许多东西在上浮、下沉和舞动。它们终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沉渣泛起”和“群魔乱舞”。我忽然觉得,我们之所以不断得活着,持续得耳闻目睹,其实就是为了验证一些词语的注解。而且根本轮不上我们去亲自作注,即便一不小心花花肠子会被一束光亮照顾到,在虚空里抖着掺和半天,之后也只会被消解。
事情往往会突然发生巨变。毫无征兆,比如这束光线,就在瞬间,说不见就不见了。它不知道被谁戛然带走,屋子里的一切都猝不及防。那些虚妄顿时化为一片呻吟叫唤。我不能吱声,无法表态,只得悄悄离开。从来都没有什么会逼迫或要求我离开,从来都不是搅局者的我,亲手把自己放逐。
那个后晌,我把自己亲手放逐到野地里去。我一手拿着半拉馒头,一只胳膊挎着镰刀和草笼。我要去地里割青呀。已经荒睡了那么长时间,已经偷吃了不多的粮食,总不能啥事不干吧,我好歹还有勤快人的基因,不能在村子里落下个坏名声。
但是出村不远,还没等割满一篮子草时,猛一抬头,我就又被一束巨大的光柱惊怔的心不安了。天气本身并不是太晴的,那束光柱就在我视野的正前方,直接或倾斜的投打在大地上。是从家里撤出去的那一束吗,还是它的嫡系故旧?一切都无所谓是否了。那里似乎刚刚下过雨吧,又似乎永是一层面乌黑的天空。像是被谁猛地掰扯掉一大块,或者被天狗之类的嘎嘣咬碎了一大口,一下子就不浑全了。光线正从那里猛射下来。而且这个豁口、牙痕之类的漏洞是向着外面开放的,从我的视线看过去,那面天空仍然是完整的,这就更加增深了光柱的神秘效果。它像极了我晚上跑到邻村看人家放电影时,突然从放映机里喷射出来,打到屏幕上、屋面上以及夜空里的那束光亮,或者是电影里敌人巡逻车夜行时乱扫的灯光柱,我们就在光线下面埋伏着,结果一点儿都没被察觉和发现。人间草木芸芸众生艰辛苟活的故事,难道也是被老天当作一场电影来放着消遣的吗?它更贴切的则像二柱家的手电筒,那管全村唯一的手电筒,我们晚上去下地偷水浇地时,常常就是倚借着它的光亮指引,才不至于翻到水渠里。那么是天上也有小家伙溜下来玩吗?那束光是从一处射下的,不知是谁在云里忙活,把分散的影晕盘成一个模糊的支架圈,在云欲破未破处隐隐闪现。一会儿,这束光柱又在半空似乎被云朵阻隔成几枝股叉来,而到近地面时则又整合在一起。那么又是谁顺着那些点线面攀爬上去了。光柱的色彩整个是淡亮的,气格是湿润的。那么在掷于地面上的那个点里,有没有罩住一个正在受苦事不遂心的孩子,为他祈福消灾和免难?有没有一个违反规则的公主,被下放到我的荒野?鬼知道这些虚头八脑是怎样鼓胀了我的热情,我要跑到那束光线里去,兴许经它一照,我手中还剩下的一块黑馍就会变成一碗红烧肉,我就能混上一身好行头,把我能看见屁股的破衣烂衫褪去。兴许那个公主女神谁谁的,还能对我抛个媚眼严重了还能整个一见钟情什么的;再兴许它还能把我割下的草变成金子,到时候我被美女挎着提一篮子黄金回去,瞧瞧那是个什么派头?
我几乎是倾尽全力在朝着光柱飞奔。周围的一切都万分惊愕,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在他们面前跑得那样匆遽。我的生活节奏突然提速了。无论大道还是小路上的土都起身为我的壮举鼓掌了,哗哗哗又云山雾罩的飞扬起一片喝彩与喝倒彩声。草呀、花呀、蛐蛐呀、黄鼠狼呀的什么都难以挡住我。胳膊上噌点皮有什么了不起,腿脚上流点血有什么了不起,鞋跟与鞋掉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跑的不是我了是一团光影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我跑到那束光柱里面,所有我身边的人与事都会变得比今天更为美好,我母亲会永远身体康健,我父亲永不会有讨生计的烦恼,我家永远窗明几净,屋面上升起明艳的炊烟,我永远年轻漂亮的媳妇笑着蹲在门口逗惹着我们聪敏机灵的儿子,我的一切的一切。
但是狗蛋猫蛋的,我小小的狂热却被不知是一团牛粪还是一片西瓜皮什么的,绊倒了。我在一跃而起飞落的刹那,看见那束光柱,微笑着迅即缩回了。我不知道谁最后被青睐了。世间天大的好事从来不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天黑了。
我醒了。
我醒来时又躺在炕上,母亲坐在炕头纳着鞋底,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盈满斗室。那时候父亲在城里工作,没到周六,他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的媳妇和孩子还远远没有来到我身边。那时候尘世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和我还没有亲密的关系。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手心手掌反复了几次。说:睡吧!
我说:妈,后晌我看见了一束光亮,在家里,也在地里。
母亲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好好睡吧!睡一觉,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吹灭了灯。
巨大的黑暗顷刻间消隐了我。
我大睁双眼,跟没有睁一样。而那一个光盘,不知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的光盘,这时候慢慢升起,到我的正上方停住,将那一束我熟稔的光柱温暖柔和的投映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眼皮,照耀到我的心坎。照耀到许多年的,我的生活里。许多年来,我们时而忧恍时而明快的生活呵!
梦里乡灵皆散去
范超
我在睡梦里回到故乡,一切都是旧时模样,似乎什么也都没有改变,人还是我小时候遇见的人,似乎有时候还有我离乡之后在外面遇见的人,一并在故乡的田路上走着,忙碌着。互相偶尔还说一下我,唯有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孤独着,我和他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他们却听不见似的,自顾自走着。是的,村子的格局还是那样,路还在,甚至墙皮上往下掉的那一块土,多少年了,一直还是掉的姿态,一直也没有掉到地上,墙角蹲着的那一只狗,一直就那么蹲着,舌头因为天热,吐出来嘻哈乐着,好多年都没有收回去,看见我一直摇着的尾巴一直还在摇,前爪要往我身上搭着,一直举着,表现着亲热着。路上有杂物横陈,一朵野草花,寂寞的开了很多年,我曾经好奇的蹲在它跟前看过半天,看的它很不好意思,而我还能看见我一直蹲在那里看花的样子,很多年。一朵鸡屎,风雨冲刷了多少年,还赖在路上,不肯消失,想预伏在那里,等我经过时,滑倒我。村里一家一家的乡亲,挨着往过住着,一家一家的人都在,一家一家的往过数,没有谁离去和老去,人丁在那一刻持久兴旺着,温情永在。村子的体热像刚烧开的水,像男女刚刚摩擦引逗起来的激情,蓬勃着,温吞着,含混着,躁动着,囫囵着,高潮着,没有任何散失,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一刻,只限于那样一群人,和一些事。我见过的一群人,之前的不知道,之后的不认识。我的灵魂附着在那样的一群人,一些事,一群牲畜,一个村子上。
不知道的前辈们,已然完成了他们的一生,次第离开,我和同样的我辈被安排在某个节令接连出场,从那个时刻注定,我从此所遇见的和记住的和发生关系的就永是这样的人,他们形成三个圈层,最里的有10个人,中间有30个人,最外有60个人,我一生遇见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末了,最多也超不过这个人,能和我同行一程。我被安排在一个屋子里的炕上睡着,一个院子里坐着,一个门槛上看外头,一块地里跟着流汗,一条或者几条路上走着,一个小学校里念书学习。一群人,我管他们叫这叫那,我被置放于这个村子,而不是另外一个村子,我的所有快乐幸福忧伤都与它有关了,我的灵魂永远以村庄的形式发散和集合了,表现着,充斥着,挤兑着,剥离着,组合着,这些词语都已不再诞生于大地,我试图所寻找的最贴切的土话,可是没有,它们印证着我灵魂的发散。犁地时翻起的一片油土,点草时呛着的一片云彩,还有被我的尿味熏臭的经过村子的一缕风,它们都是我的魂灵。当我离开,注定有最主要的一块没有跟上来,它们与我分别,决裂,只在哪儿等着我回头时相认。我的所有的遗憾都是因为它们而生,我注定有很多愿望无法实现,我的许多地方都有欠缺,我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欠缺,因此当那么多成功的人从我面前招摇而过,我并不羡慕,我知道我有许多力法没有跟出来,故地的磁性太大,它们被牢牢摁在了哪里,就像我很多年前摁进墙里的一个图钉,很多年后我回去,它还在那里坚守着一样。这种磁性有着自己的水土,有着自己的性格,它影响着我的魂灵,影响着被我的魂灵放出来的我的言行方式,它知道我能走出去多远,它知道我的劲能使多大多足,它能看清楚我的进度和成就,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往前奔的人,因为一直被鼓噪着所以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们其实只是被一支小分队照养着,他们是残缺的,在这小部分灵魂疏忽或者无暇时刻照顾到时,他们就灵魂出窍,做出许多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没有谁,会完整告诉他们这一切,和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没有谁来说破,因为,事实上村子一直都在变化,我的魂灵和我的行止本身已然无法合拍,已然疏离太久。我们早已没有了共同的语言。村子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们,事实上正在次第老去,离开,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一样。事实上我怎么能没有听说,谁谁突然口眼歪斜,谁谁突然腰里就别了个尿袋,谁谁死在了外面,或者谁谁把自己的一条腿留在了外面,还有我见过的那些个姑娘,还和我上过学的同桌的你啊,怎么突然就于半年前无钱医病去了,又怎么,要在灯红酒绿里悄悄做起了荒唐的妇人。这样的事情常常会从各个渠道贯穿进我的耳膜,只是我太忙了,我太茫了,我也太盲了,我傻傻的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重要的,这样的人命关天之事,在我看来都是轻飘的不值一提的,事实上我是真傻,事实上正是他们和她们的离去,带走了很多关于我的生命的信息。我的生命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而日渐茁壮和成熟的。我的呼吸中有着他们的呼吸,落在我身上的尘土也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一个阶段,我就和这样的人与物不可分割,而在我的幼年少年时代,这一切已然定性和定型,决定了我之后长长的一生。还有那些庄稼,那些牛羊,那一头猪,那一只狗,那一窝蚂蚁,那一圈蜘蛛,那只燕子,那只家雀,那些围绕在早年的我的身旁的一切一切,它们的衰老,离去,都带走了我的一部分信息,在我年幼之时,这些信息丰富,饱满,充实,它们流散在这些和我相关的物事身上,眼中,语言里,它们一起成为我的存在。当我离开,它们还在替我保存着这些信息,以便我有朝一日回来时复还给我,可是我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我越走越远,我被某些东西牵系着越走越远,我在冥冥中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有的并不是我的最爱,我明知道我为之劳神费心所得也或许寥寥,但是我还是被那些信息和画面牵系走了,无法自拔,魂不守舍,我或许也想过,那些信息并不能在我身上砸下深深的烙印,立即会一闪而逝,但我还是着迷不止。而那些留在老家的信息呢,除了偶尔会在暗夜里当我思谋起前路往事时,给我拖个梦捎上几句话,再没有任何办法,把日渐壮实的我,日渐倔强的我,日渐牛哄哄又病恹恹的我,拖回老家,它们在无望中离开,逝去,我的信息湮灭,或者随它们一起,散在村庄。
而今或者而后,当我回来,我的信息已然不认识我了,我不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们站在我的村子里。我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怎么就这么迅速就占据了我的村庄,那些我熟识的人和物们都不在了。当然村子还在,大体的方位和格局还可辨认,但是村子里,已经换了下一拨人,我处身其中,觉得蛮横,粗暴,不舒服,觉得没有商量,可是商量又有什么用,我对这个村子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在外面,事实上我对谁都不起作用,谁最终都改变不了什么。我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我,我和他们现在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但是能够证明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这一身份的村人,事实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就像我是一个长期的潜伏者,只和一个人秘密联系接头,而这个人突然就消失或者牺牲了,我再也不会和组织取得联系。我成了一个黑暗者。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也只和村子里的一两个人保持着联系,而这一两人一旦故去,我怎么能再互通有无啊,一切最终注定无可避免的要两不相干了。我在这里感到了恐慌,感到了陌生。我忽然就觉得,这个村子和我所见过的村子渐渐沦为一类了,我和它的情分逐渐消散。我走过的路上,走着另一些人,我下过的水渠里,淌着另一汪黄水,我老屋的底滩上,如今睡着另外一对夫妻,而我当年离开时,还捏揣过那个鼻涕孩子的牛牛,当时他的爷爷抱着他说,不敢动娃牛牛,气死了日后就找不下媳妇了,而今,他已经生下了一双儿女,而他的父亲已然去世,他的爷爷,早已成了苹果树上的一片叶子。村子里都是这下一排人了,我的信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无限生疏,这是他们的世事,他们被安排在一切程序中,我的闯入多少有些多余,我的闯入竟然让一切都感觉到了不自在,那只被拴着的狗急于想挣脱缰绳扑扑的要来咬我,我实在想不起来和它或者它的前辈有过什么过节,我总是对这样不知好歹的狗腿子无限宽容。而一只散狗支起后腿正朝墙角准备狠狠扫射一下,看见我过来,突然夹住了尿,扬起的那条腿半天没有退下来,我看着它好笑的样子,就想一辈又一辈中,总有这样始终不能独立的狗腿子,我说你赶快尿吧尿吧,我又不是得志猖狂的小人,还把你吓成这了,放轻松些,千万不敢憋着,憋出个前列腺可咋办呀。牛眼里满是警惕,停止了嚼草,瞪着大眼死死的盯我,一只草鸡咕叽挤下一滩绿屎,回头疑惑的看我,又看看旁边的公鸡,公鸡咯咯还叫了两声,瞅瞅我,疑惑的朝草鸡摇了摇厚红的冠子,这是个名人么,咱这鸡眼,没见过!麻雀叽叽喳喳乱议论着飞过,燕子俯冲时偷瞄一下。树已经不老了,新一茬的树我没有上过,也没有修理过,没有肌肤之亲,村子里新一排女子们蓬勃着长起来了,她们屁股浑圆,奶头硕挺,但是她们再也不会走进我的梦境,我再也不会想念她们,我和她们之间不会发生感情,我爱过的女孩们和她们的奶头、屁股、容颜以及心事,已经老在另外的村庄。我的到来在这个村庄引起了一阵喧哗,但是很快平息,我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已经有他们这一排人的偶像,榜样,故事和信息,我甚至只比那些进到村子里卖菜的,修理日用器具的,乞讨的等等的人们强上那么一点点。我一闪而逝,我所有的能耐在这里不起作用,我所有的光环离开某一种氛围立即黯淡。我在村子里找不到归宿和安妥,我已经被这个村子涤除在外。我已经被这个完整的世界涤除。我永远找不到我的信息,我永远也同外面的信息隔膜,各种各样的信息对我都没有长久的用处,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游子,孤魂,野人。浪荡在村庄之外和世界之外,我所做的事情在当时关键至极,到最后却都无关紧要,很小的一股风都会把它吹起来,晃晃悠悠,上下千百年,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而我,即便变成一缕风,也再不会和我的遗爱重逢。
贾平凹:读范超的散文
江山代有才人出,确实是,陕西的作家如同黄土地上的庄稼,一茬过了又来一茬;新一茬里,范超很突出。范超我见过几面,形象俊朗,却又沉默,总是无声地笑,这样不逞能的人我喜欢,读过了他一些文章,更是逢人夸说。他真的是一个富有天才的作家,年纪那么轻,竟有那么多的感受与人不一样,得心应手,笔尖上果然开了花。
前二年,我惊叹着几个女子的文章好,还说怎么没见年轻的男人呢,这不,就出了个范超。范超是关中人,他的出现颠覆了关中传统文学的形象,深厚而不板结,正气又意恣肆。他的文笔绵软,沉着舒缓,日光流年,静水深流,迈过来的是虎势。一样的时间,一样的空间,有这样的人物脱颖而出,应的是“灵花自有山神护,大木非是粪力培。”
瞧瞧范超的关于乡间记忆的系列文章吧,他倾注的感情多么真挚,在日常见惯的事物上他的发现是多么独特,叙述得又是多么有趣。这是别一样的情怀和写法!我读它的时候,兴奋得不知用什么词说好。我不是评论家,我以我作家的眼光读出了哪些地方我是可以写得出的,而又有哪些地方我是写不出来的,所以,我服气了他。我可以说,有他这一批文章,就够优秀了,不但在陕西优秀,在国内也优秀,以这种态势写下去,那必然要成大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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